【二十四、父与子】
第二天是个周六，少年起了个大早照往常一样参加了队内的晨练后去食堂吃饭，起料人还没进食堂，食堂中负责掌勺的刘婶突然兴高采烈的冲了出来，少年自然傻愣愣看向她——
“天儿！紫教授！你妈妈她是今早九点半的飞机！”
激动自然是激动的，但此前毕竟有过和母亲的通关，还不至于到语无伦次的程度，奕天下意识问：“出发吗？”
“落地！”刘婶笑着白了他一眼，手中还拿着一只沾满油的铁勺。
奕天微微一愣，他抬起手来向腕表看了一眼，从基地这地方走环城高速不堵车的话到机场最少需要两个半小时，现在已经是早上七点整了！
顾不上还吃什么早饭，少年转身拔腿欲跑，突被身后刘婶拽了一把，后者往他怀里塞了个袋子说：“饼干和牛奶，带着路上吃~”
“谢谢婶婶！”少年接过纸袋，他冲刘婶腼腆一笑，继而抱着纸袋转身就跑。
人刚跑出生活区，奕天还在绞尽脑汁的想自己并没有提前申报，眼下这会儿自然用不了外勤处的车，这可该怎么是好……
“上车。”
一辆黑色的小轿车不知何时开出了生活区正正驶来并停在了他的身边，奕天愣愣看去，他突然有些惊奇又有些难过：
父亲足足有三年没碰过这辆车了。
——母亲曾告诉他说，这辆车是当年大伯为庆贺夫妻二人结婚十周年锡婚庆时送给男人的贺礼，那些年里，在男人还仅是一位帝国普普通通教书匠的日子里，这辆车曾是男人唯一的代步座驾。
然而自三年前的那件事后，男人不光将这辆车遗忘在了地下车库中，他甚至再也没有碰过除此以外的任何一辆车。
而今——
“上车。”
坐在主驾驶上的男人见孩子久久傻立于车外，转过头来蹙了蹙眉又说。
“恩？哦！”
奕天这才回过了神，他伸出手去一把拉开副驾驶跳上了车，系好安全带后静静坐在了座椅中。
他突然有些说不出的感慨，他悄悄，悄悄向那空着的后座瞥了一眼。
小的时候，母亲会坐在现在自己所坐的副驾驶上，而大多时候自己和四哥都是坐在后边的。
后来，四哥离开帝国外出求学，年幼的自己大多时候便能一个人霸占整个后座，父亲便会像现在这样面无表情地开着车，母亲则常常微笑着坐在副驾驶上转头向自己看来，然后问自己：
“天儿，你冷不冷啊？要不要妈妈下去给你拿个小被子上来？”
……
回忆像是一杯毒酒，但他已然有些醉了，竟是在这一刻间下意识的接道：
“不要，爸爸你把空调打开些行吗？”
说完话，奕天愣住了，正在开车中的男人显然也是愣了一下的。
片刻，苏萧焕蹙着剑眉一边伸出手去打开了空调一边有些疑惑问：
“感冒了吗，觉着冷？”
少年正傻傻坐在副驾驶上扭头向父亲看去，听到这样的询问他的鼻息骤然间便酸了。
苏萧焕于不经意间碰触到那个渐渐有些发红的小眼睛，下半刻他仿佛被烫到一般下意识移开了目光，车中陷入好久好久诡异的沉默。
不知过了到底多久——
“新班级还适应吗？”
男人的话音恢复了常态，他一边聚精会神开着车一边问身旁的这个孩子。
——奕天其实已经开学很久了。
“是。”
少年静静坐在副驾驶上垂着首，抓在手中的安全带已经被他捏皱巴了。
“课业多吗？”
男人又问。
少年狠狠攥着安全带，好一会儿才垂着首轻声说：
“有点儿多，不过还好，还可以应付的来。”
父亲其实已有足足三年不曾过问他哪怕一句关于学校中的事了。
继而：
“我听坤地说，你最喜欢的是语文课？”
少年愣住了，他有些意外的转头向聚精会神开车中的男人看去，继而便又听：
“书读百遍，其义自见，这倒是个极磨性子的选择。”
奕天闻言，好久好久沉默着，片刻后他才轻声问道：
“您……您当年又为什么会选择历史系呢？妈妈说您其实还精通着七门外语，又为什么独独会选了历史系呢？”
听到这样的问题，苏萧焕向身旁的孩子看了一眼，继而他又一次将目光投入了眼前的道路上突然反问：
“喜欢一个东西需要理由吗？”
少年人眨了眨眼。
“这世界上大多的人都不得不学会向世俗去妥协，我也是，无论今时今刻这勉强说的过去的身手也好，还是年轻的时候不得不精通七门外语也罢，都是一些为了安身立命而不得不做或去学的事。”
话音一顿：
“没有这过人的身手，我早已死在不知哪个任务中，不精通那七门外语，我同样也会命丧于异国他乡，我学这些本事都是为了生存，可人生一辈子，却不光只能为了生存。”
苏萧焕话说到这儿，他轻轻叹了口气：
“生命同样是为了感悟生活，我们是为了生活才来到这个世界上的……”
少年人皱了皱眉，他忍不住转头看向父亲说：
“可是，您刚刚也说了，就连您也不得不向生活做出着无奈的妥协，我……”
“妥协难道就意味着不该去争取吗？这从根本上来说是两回事吧？”
奕天愣了愣，便见爸爸又一次地叹了口气淡淡转头看向他道：
“人非圣贤，我们都是在不断地妥协之中寻找着不去妥协的方法，如果没有妥协，又怎会知道真正的不妥协是什么样呢？”
苏萧焕说到这儿，他下意识的，举起先前放在档位的手轻拍了拍少年人的脑袋说：
“见识过黑暗，才能寻到光明；经受过磨难，才知晓寻常的可贵；邪恶彰显出善良，光与影在这个世间一直并在，故而，妥协之后才能找到真正的不妥协……”
奕天一时间傻傻看向父亲，苏萧焕则又一次将目光投向眼前开阔的高速公路中说：
“喜欢是不需要理由的，让自己变得足够强大后去拒绝以及再选择吧。”
男人说到这儿，突的轻轻摇了摇头说：
“真正的强大并不是随心所欲无拘无束，而是可以直面拒绝，要做到这点可一点儿都不容易……”
奕天垂着头静静想了好一会儿，片刻后他轻声问：
“您呢？您是……您所说的这类强者吗？”
“我不是。”
男人的话斩钉截铁，他在无声间轻轻向身侧的孩子看了一眼，汽车疾驰于高速公路间，窗外的风景飞速的变化更迭着，苏萧焕直视前方，突然间面无表情悠悠说道：
“但我相信，终有一天，你是。”
终有一天，你。是。
止不住的泪，从少年人眼中汹涌而出，奕天下意识用手狠狠掩住自己的脸，他就这样无声无息却泪如泉涌了好一会儿，继而，他慢慢移开了脸上的手，在泪痕尚未干透的时候，他同父亲一样遥望着仿佛望不到尽头的高速公路说：
“好。”
——终有一天，我。是。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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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苏这三年之中对天儿在身份上兴许很苛责，但作为个体而言，他从来都没有打击过天儿的自信心。
他的对话展开形式开始从孩子幼年时候的大多数“定语从句”结尾转变成了“反问句”结尾，这是有一些微妙的东西在里面的。
文末这段父子二人之间的“论道”，从妥协到不妥协，从不喜欢到喜欢，从不得不选择到决绝选择，特别是最后那句：
“但我相信，终有一天，你是。”
从三年前的决意上来看，苏爸留给儿子的东西仿佛最少——他曾只留了一抹决然的身影给儿子。
可从今时今日的对话上来看，他留给儿子的东西又最多——他给予了这个孩子足以选择力量，更给予了这个孩子绝不动摇的信心。
缘此，天儿从前今日乃至往后的人生，他其实从来都没有质疑过自己到底做不做得到，因为他的父亲一直都在很坚定的对他说：
“但我相信，终有一天，你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