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九、为将】
如果这个世界上还能有一个人，这个人在面对着今时今日的游家家主说出一个滚字后尚能不至于死得太难看的话——这人可能也只能是只眼前这位手中正拎着鸡毛掸子的男人了。
事实上，眼下马上要死得很难看的人……游小真顶着高肿而惨白的脸颊想：那大概应该是自己吧？
苏萧焕的脸色非常难看，这导致捂着肩膀的小真不敢再在这样的境地下激怒他师父。小真慢慢从地上站了起来，他惨白着脸向师父看了一眼，下意识的张开口，可余光又扫到了那只紧闭的抽屉，他突然间有些说不出来，取而代之的是眸中渐渐添了些泪色。
帝国的公爵大人自诩自己从来不是个眼泪多的人，更何况自他身居高位起泪水这个东西就名副其实的成了奢侈品了。
他不能也不会叫周遭之人看到他的泪光或是一瞬间的懦弱，为了掩饰这一切，他最终一句话都不说，继而如男人所言那般转头上前扶着书桌趴了下来。
游小真用短短一秒钟时间整理了一下自己的情绪，他扶着书桌咬了咬牙后这才慢慢开口道：
“师父……弟子……不是故意的。”
——他口中所指之事是适才僭越之举，但眼下他心里面五味杂陈，他说不出更多解释的话来了。
苏萧焕一步上前来时脸色依旧阴沉的可怕，他仿佛压根就没听见游小真刚刚说了什么般，他站定于游小真的身后，手中的鸡毛掸子高高扬起，继而一下狠过一下的冲着这孩子的身后便抽落下来！
书房里安静的渗人，除了鸡毛掸子狠狠抽落的声音外，仿佛其余所有的声音都被这震慑的“啪啪”声所吓到了。
小真起初还能咬紧牙关扶着书桌一言不发，然这毫不留情的责打一口气就是十下，男人手中是下了狠劲的，游小真避无可避更不能也不敢避，又是连着数下后，他的额头上开始冒出了汗珠。
游家这位家主大人从很小开始就特别怕疼。
这一来是因为他本人是位名副其实的公子哥，便是不提太过遥远的幼年时期，单说眼下的家主大人那日常生活绝对称得上是锦衣玉食——伺候在家主大人身边的人甚至连水都不会让家主大人自己去拿；
二来……公爵大人拥有着和高智商一样“出类拔萃”的东西——他的恢复能力比起同龄人好像一直都要弱上好些倍。
基于以上这两点，小真从很小时起便锻炼出了一种名为“察言观色”的能力。大多时候，他会在男人发火前就笑嘻嘻的赔上一副无辜的小脸，正所谓伸手不打笑脸人，男人很是有些无奈于他四徒儿的这种性格，但在无奈之后，其实更多的却是怜惜与宠爱。
人食五谷杂粮长成，自然都跳不出七情六欲的圈子。
即便男人已经在极大努力下试图去端平手中的这碗水，但很多的时候苏萧焕自己都不得不承认，这四徒儿游小真是他最喜欢的徒弟，这个喜欢不加之一。
孩提时期的游小真只及他的腰高，他只要伸出手去便能很轻易的揉到这孩子那一头柔软且略掺杂着些许棕色的发丝，小真则就这样跟在他和妻的身边一点点儿地长大着……
与此同时，苏萧焕发现，他们师徒二人间的关系似乎也一点点儿微妙的发生着变化——尚且年幼的小真也不知是从何时起开始喜欢双手一插裤兜，笑嘻嘻站在他的身后半步或是一步的地方，继而毫不畏惧地看着那一屋子年龄足可翻他几翻的大人们自信而又的坚定的说：
“师父，弟子觉得这事儿不妥，这事儿吧……”
——不同于乾天和坤地的绝对服从，也不同于稚子天儿的懵懵懂懂，这孩子从很小开始就对所有的事情具有自己独到的见解与决策，同时，苏萧焕也开始有意识的引导着他去做出越来越多的见解和决策！
苏萧焕知道这是一块儿难得的璞玉，也知道这是一匹骨子里流淌着孤傲之血的小狼崽，作为师父和领路人，他不会允许自己把这匹小狼崽培养成一只不见血的小绵羊，即使……大多的时候这匹小狼崽本身其实对当狼一点儿兴趣都没有~
游小真喜欢做小狐狸，做那种懒洋洋但眸中偶尔会划过一道精光的小狐狸。
不过，师徒二人是如此的心知肚明：小狼崽终有一天是要回归狼群的，他需要很快的学会面对大批明抢暗斗甚至不见血色的厮杀，他可能不得不面临必须争夺狼王之位……亦或者，假以时日，他所要去到的地方可能更需要凌驾于狼王之上！
小真从来都没有抱怨过，打一出生老天赋予他的东西是如此的辛苦而又不公，可这孩子依然笑嘻嘻的绕在男人的身边在有限的时间里我行我素的做着他的小狐狸。
这样的一个孩子，苏萧焕怎可能不偏宠于他？又怎可能不……
然而眼下——
高高扬起而又重重落下的鸡毛掸子仿佛要将人打死一般，苏萧焕始终一字不发，但那抽落在游小真身后的鸡毛掸子却仿佛能划破空气般的令人心惊。
伏在桌面上的游小真狠狠咬着牙，先前细微的汗珠在他的额头上渐渐连成了一片，这些汗珠划过他咬紧牙关的侧脸颊继而滴落在了红木书桌之上。
他一直在心里反反复复的催眠着自己：我是稻草人，我是稻草人，我是稻草……！“嗖”的又是一声，接连累积的疼痛将游小真先前好不容易才憋回去的眼泪又一次激了出来，他下意识想：这就是只稻草人怕也要被抽烂了吧？！
念头尚未落定，身后的责打依然在无声无息间不由分说便招呼了上来。
“嘶——！”
疼的再也忍不住了，小真屏住呼吸仿佛鱼游上水面那般长吸了口气，连串的汗珠从他的额角滴落在红木桌面上将桌面打湿了一片，他伏在书台上攥紧了双拳下意识哽咽道：
“师……师父，您……您容弟子缓缓……缓缓行吗？”
片刻沉寂后短暂的停顿，继而——
“嗖”的又是一声！
这声回答其实足够简单粗暴了。
……
游小真当然知道师父为什么会发这么大的火。
一来，自己适才的举动的确无礼至极，这不符合一路走来男人对他们这群孩子的教养要求，更何况此事若再揉上自己的身份，放在小的时候其实也逃不开一顿好打。
但游小真知道，这不是最重要的。
一如游小真了解男人的性格那般，苏萧焕其实也非常了解游小真：
如果不是刚刚一眼扫到抽屉中的那些东西实在太特殊了，游小真绝对不会僭越至此并用极度失礼的方式从男人的手底下抢东西！
但小真清楚的知道，倘若适才不当机立断，倘若自己未能在师父反应过来前就去抢，那么他将再也没有机会能够看到抽屉里的东西！
毕竟——
小真扫到那些东西的第一眼就基本上判断出了那些是什么东西：五个分装而成码的整整齐齐的牛皮纸质文件袋，最上面的那个，还能看到由男人亲手写下“我女灵儿亲启”的六个大字。
这个智商高到吓人的年轻人不敢相信他看到的东西，他甚至少有的怀疑起了自己的判断，所以他必须要去证实自己的想法。
可当真在亲眼证实了之后……
一念至此，游小真咬紧了牙关，本因疼而红了的眸子再也抑制不住那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短短一瞬间，成串的泪水像是被开了闸的大坝，小真将头狠狠抵在了桌面上，他觉得自己没出息完了，他手底下养着成千上万的人，他是帝国的公爵大人是位居四大贵族之首的游家家主，他又怎能……流下这最没有用的眼泪呢？
可能是因为小真的泪水，又可能是因为想起了这孩子特殊的体质，怒不可遏的男人终于渐缓了手中的动作。
苏萧焕冷着脸突的长出了口气，这回又一次扬起的鸡毛掸子到底没能打下来，他有些没好气的将这一下狠狠抽落在了小真身旁的书桌之上沉声呵斥：
“哭什么，打委屈你了？！”
游小真条件反射的在“嗖”声之后颤了一下，但奇怪的是，明明师父刚刚这下鸡毛掸子并没落在自己身上，莫名其妙的，先前多少还受些控制的泪水这回却再也控制不住了，他一边痛哭，一边狠抹着泪水，一边又摇了摇头哽咽着说：
“弟子，我，我……”
他不知道到底该用哪个称呼来自称，事实上对于身后的这抹高大身影而言，无论用哪个称呼，他都觉得自己三年来不称职完了，于是这般自称之词反反复复地说了好些遍，却怎么都无法继续说下去。
苏萧焕见状，神色突然也变得有些黯然，他伸出手去拽松了衬衣领口，继而重重坐倒在了身旁的皮椅之中。
小真啜泣着扶着书桌慢慢地站起身来，他转过头，一边哭一边傻傻看向皮椅中的男人，苏萧焕在沉默，他与眼前这孩子短暂的四目相交互相注视了一会儿，继而少有的……苏萧焕轻轻移开了与这孩子对视中的目光。
游小真看着避开了自己的目光的师父，哭声一时更重，眼下，他渐渐开始哭的有些喘不上气来，他膝盖一软“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他跪倒在了男人的身前一遍遍哽咽着说：
“弟子不孝，弟子不孝，弟子不孝，弟子不孝……”
瘫坐于皮椅中的男人听到这样的话似也有些雾了双眸，他移开了目光，仿佛不敢注视眼前的游小真一般，好一会儿后他才慢慢说道：
“不关你的事，老四。”
“三年了，三年了师父，弟子一直都不知道……弟子先前只听弟弟说……说……但弟子觉得……总归……总归是能找到办法的，可，可……”
游小真说到这儿，他的目光下意识向抽屉那边看了一眼，他继续连声哽咽道：
“可弟子没想到竟已经严重到了这样的地步！”
严重到了，这个从来顶天立地未信过天命的男人，竟已一封又一封写好了给他们每一个孩子的遗书。
这么多年来，小真跟在这仿佛山一样的背影身后，是这个巍峨的背影教会了他自立自强，永不气馁。
这么多年来，小真跟在这仿佛山一样的背影身后，是这个巍峨的背影教会了他与天搏命，与地争运。
这么多年来……
师父弥补了父亲游不凡未曾给予给他的东西，作为他的半师半父，师父牵起他的手将他扶上马，在教会他驱使人生道路快马而行的同时更教会了他莫信天命莫要在命运面前轻易低头！
然而就是这样的师父……
当他一人在漆黑的深夜之中兀自坐在眼前的这副桌椅间，手持纸笔，一边咳嗽一边一笔一划亲手写下着对他们这五个孩子叮嘱与期盼，更写下着多少的无奈与不舍。
游小真觉得自己的心像被什么人撕碎了一般的疼，这个世界，它永远要逼迫英雄弯腰！这个世界，它永远要驱使凌傲低头！这个世界，它……！
游小真的心中突然燃起满腔怒火，悲到极处的悲便已不再是悲，他渐渐止住了汹涌的泪水，他跪直了身子看向男人，继而，他慢慢，慢慢叩首而下又一次说：
“弟子不孝。”
不孝于如此的后知后觉。
不孝于险些就抱憾终身。
可是……
游小真慢慢抬起头来，他看向椅中双鬓间不知何时已渐渐添了些银丝的人儿轻声说道：
“弟子向您请命，请您将暗狱最高技术部指挥权限下发。”
椅中的男人蹙眉，抬起头来正要呵斥，便听：
“帝国或是游家不缺这个傀儡家主，可苏萧焕的身边，却不能没有游小真。”
铿锵有力的话语，坚定执着的眼神。
苏萧焕第一次深深的感觉到，这些飞速成长中的孩子们，未来必将掀起惊涛骇浪！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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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论多少次，我还是会被这样的师徒情谊所打动。
儿时，您扶我上马；
今日，我护您周全。
什么游家家主，什么帝国公爵，只要您有需要，我便都可以不要。
倘若是这天道要您的命，我就逆天而行，为您麾下一员大将，助您划破眼前无边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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